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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也未也
“未也”是我家乡的方言,从小到大,这两个字无数次从我嘴里叫出去,回答我的,总是外公那略带沙哑的嗓音:“哎!” 提起外公,除了他的脸庞和光秃秃的头顶外,印象最深的,是他穿着拖鞋在院子里拾柴火的样子。从凉拖到棉拖,从柴火房到厨房,那拖鞋“踢哒踢哒”,像极了幼时我躺在外公臂弯里听到的歌谣,温暖而熟悉。当然,外公不只是拾柴火这么简单,他也能烧得一手好菜,在亲戚中可是小有名气的。 我也曾困惑过,别人家都是外婆做饭,可我家外婆天天在田里忙着,反倒是外公做起了“厨娘”。后来,外婆告诉我,外公家在解放前是地主,外公的妈妈有着分量充足的土地,足够让外公一辈子衣食无忧,于是外公也“不负众望”地成长为“纨绔子弟”,虽然没有“走马观花斗蛐蛐”那么潇洒,却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一位。不过,一场土地革命却是让外公一下子跌入谷底,地主被批斗,连出门也会被人扔石子,母亲再也不能为儿子遮风挡雨,于是外公只能挑起家庭的重担。他拿起从来没有碰过的农具,砍柴、种地、喂牲口,每一样,都赚足了他的汗水。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外婆嫁给了他,为的,只是他的有担当。果不其然,外公的能干让他们很快小有积蓄,但也是因为过度劳累,外公落下了一身的病,后来也只能在厨房里做做饭了。 时至今日,我不得不佩服外婆的远见,她和外公携手度过了五十多个春秋,一起经历了毛主席的逝世,也一起见证了香港的回归,却依旧恩爱如初。现在想来,我与外婆在一起时,话题总离不开外公,外婆絮絮叨叨,所讲的无非是他们相识、相知、相爱的岁月,我不曾参与,却能在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中读出那种只属于他们的幸福。 我的童年,大部分是在外公家度过的,父母忙于工作,幼儿园和小学毗邻,到外公家不过五分钟的路程。可以说,我就是外公他们养大的,当然,我也很庆幸自己能跟外公待在一起,他身上那种在富有和贫穷双重环境下孕育出来的优秀品质是上天赐予我的一笔不小的财富。相比能干的外婆,我更喜欢和外公待在一起,那时候,你时常可以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以至于邻居们常戏谑说:“老雷啊,又出来遛你家外孙女儿啊!”我当时年岁尚小,实在是不懂“遛”的含义,只记得外公在一旁回答道:“是啊,我们又要上山喽!”这可不得了,一听见是去我最喜欢的山上,我急忙拽住外公的手就走,那猴急的模样,又逗笑了一群邻居。 提起山上,那就不得不讲讲我和外公的第一次爬山经历了。我的家乡啊,最不缺的就是山了,外公家附近就有一座,我给它取名“骨头山”,因为山下有户人家的狗老是对着山大叫,我一直觉得那座山应该藏着很多骨头,所以狗才想吃它。现在想来,儿童时代果然是极富想象力的。好吧,言归正传,之所以我能清楚地记得那次经历还是因为我为它贡献了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被人诬陷偷东西,是的,偷东西,你没有听错,一个八岁的孩子被人诬陷偷东西,那种感觉复杂至极。八岁的孩子,已经有了基本的判断意识,她已经知道“小偷”是一个非善意的词汇,所以,即便同桌是笑着说出这两个字的,我仍然敏感的察觉到了她语气里的不善。就因为我成绩平平,所以当她的奖状不翼而飞时就一定是我偷的;就因为我相貌平平,所以一定是我嫉妒她;就因为我人缘平平,所以没有人相信我的辩解。那种感受难以形容,仿佛把一块烧红的炭放在水中,炭刺啦作响,而围观的人却在嬉笑。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外公时,我惊讶于自己没有哭,或许是在小角落里已经流完了眼泪,亦或是因为那时我们正站在山顶,风景太过美好,我的悲伤微不足道。外公听完并没有讲话,许久,他才对我说:“妞啊,咱们期末考试考个第一好不好啊?”时至今日,我仍不明白是什么力量驱使自己在当时脱口而出“好”,但我却牢牢记住了在山顶的美妙感受。那一刻,你能看见远方的房子和树,听见麻雀的歌唱,看见近处小草和野花,听见风拂过脸颊,所有的不快都消失了。 后来,当我步入二十岁,看过千千万万个人的故事,听过许许多多的欢乐与忧伤,我终于明白外公当时突如其来的那句话了。那是一个经历过不同时代的老人的智慧之语,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实力更重要,如果你辩解,即便是有人相信,怀疑的种子却已然在心中种下。你只能靠自己的努力得到你想要的,用事实告诉他们:“看,我不屑于做那种事!”我很庆幸,我没有毁约,在小学升初中的时候,我取得了全校第一的成绩。 当然,外公后来已经不能再陪我上山了,但我对山的喜爱却并没有因此削减。开心时,我会在山上自言自语,跟蘑菇讲话,对小草唱歌;难过时,我也会爬上老树的树枝上,默默地想心事。山就像我的好朋友,虽然它并不会回应我,但它也不会伤害我,在山上,我可以想通很多事,学会思考,学会独立。 此刻,我在离家几百公里的地方,记录下外公与我的点滴,心中仿佛被一双温柔的手拂过,泛起点点涟漪,宁静而美好。但一时我又想起去年过年时外公在饭桌上交代遗产的事,心中的酸涩难以言喻。外公一生有两儿两女,儿子们曾为了钱大打出手,女儿又不听劝告远嫁他乡,年老时还要照顾孙子。他这一生,为母亲,为妻子,为儿子又为女儿,除了前二十年,他一直在奔波,我可怜他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在假期陪他聊聊天、下下棋。 我的外公,平凡而不平庸,他是这世间亿万老人中普通的一个,于我而言,却是最不普通的那一个。我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这是缘;他抚我育我教我,这是分。这份缘分,注定了我爱他。 姓名:陈雪 生源地:湖北 学校:武汉科技大学 院系:文法与经济学院 年级:社会工作14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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